九月十二日五點剛過，天地暗沈，江東省豐城市殯儀館停靈房。

昏黃燈光下，艾蘇潔點燃一束香，插~入香爐、跪下，朝著外太婆的遺像叩頭。

十五歲的少女，長著一張古典美人臉，瓊鼻櫻唇，巴掌大的瓜子臉，看上去柔順乖巧，演古裝劇中的小家碧玉不用化妝。

過世的老太太是她奶奶的母親，享年九十二歲，昨天上午在老年活動中心摸麻將，自~摸得糊，喜難自禁哈哈大笑，樂極生悲一命歸西，絕對善終。

所以艾蘇潔談不上悲痛，老太太不但高壽善終，還和她沒怎麽相處過——老太太隨二女兒（即艾奶奶）家住在城南，而艾蘇潔隨父母住在市中心。別看同城，小時候她去奶奶家倒是比較勤，上了初中滿耳朵都是“迎戰中考”，奶奶家、外婆家一並遠了，逢年過節才去應個卯。

這種淡淡的關系，艾蘇潔天沒亮就給外太婆上香，當然不是整晚沒睡覺、孝順地守靈，而是她剛剛從噩夢中驚醒。

吃人的喪屍、變異的動植物……混亂又清晰，好似真的經歷過。反覆告訴自己是夢，卻怎麽都醒不來，直到夢見自己死去。

噩夢中她在末世活了二十多年，那些血腥恐怖愛恨情仇令她漸漸漠然、麻木，故此醒來後即沒尖叫也沒有傾訴的欲~望，僅僅神思恍惚。

夢境中，今天發生了一些事。她想：看看會不會成真。

就在這時，她察覺有人接近，氣息令她厭惡，甚至莫名生出殺意！

與此同時她心中一松，她不記得這麽早就有人來給外太婆上香，看來末世只是夢。

一個拖著尾音的柔媚女聲在門外響起：“起這麽早？不會是一夜沒睡吧？哎喲，真是個孝順的。”

艾蘇潔脊背微微一僵，一段記憶剎那浮現腦海——沈明婉！這個女人用沾滿喪屍汙血的刀“不小心”劃傷她，故作驚慌地大聲道歉。那時她沒有異能，喪屍化幾率極高，被人註意到，砍死沒商量！偏她命大，絕望之下激發出異能。

你問這麽大的仇，她怎麽沒記住仇人？呵呵~~她後來成了兇名赫赫的殺手，沈明婉老早被她扔去餵喪屍。

更多的記憶覆蘇，她想起此刻的這一幕有過：沈明婉是殯儀館工作人員，昨晚上夜班，清晨偶然轉到這邊，打了聲招呼便走了。

沈明婉並不是“偶然”跑來的，她小有姿色，心氣難免高些，二十六七還沒找到心目中的金龜婿，半情不願地和一個小老板的廢物兒子交往著。新近她看上某離婚老板，那位黃金男是艾蘇潔父母的高中同學，她想借人家接近目標對象。

艾父艾常平是市自來水公司的水電工，艾母蘇姜莎是某士多店的店員，都與殯儀館不搭邊，她怎麽會認識這對夫妻？因為艾蘇潔的外公外婆退休前在殯儀館工作，與沈明婉短暫地同事過，那時蘇姜莎夫妻來殯儀館參加親友的喪禮，彼此照過面。

就這麽一點關系，以前艾家、蘇家的老人們過世她還漠不關心，如今想要人家幫她制造傍老板的機會，自然要套套近乎，昨晚她就來露過面。

這會見艾蘇潔沒有起身回應她，沈明婉心生不快，昨晚還一口一聲“婉姐姐”，莫非只在人前裝成懂禮貌？

她才不是忍氣吞聲的軟包，要討好的也不是一個才上高一的學生妹！

沈明婉貝齒咬唇，使勁揉了幾下眼睛，成功地將雙眼揉紅，再悲悲切切揚聲：“小潔快別這樣！知道你孝順，卻不能不顧身子！你還小BLaBLa……”

果然把人引來了，但並非她所希望見到的艾父，而是艾爺爺。

艾常平就沒守夜，因為蘇姜莎是在二十四小時連鎖的士多店工作，一個蘿蔔一個坑，過世的又是隔了兩輩的外家長輩，她只請到一天假，明天來送老太太火化。艾常平倒是請下了假，但他大早要騎摩托送妻子上班，眾所周知騎摩托，沒休息好叫找死，艾老爺子便將他們打發回家。

艾爺爺已經六十有六，年老覺少，奉行早睡早起，平日也是這時辰起身。

老爺子從休息室出來時，沈明婉適時俯身去攙跪拜的艾蘇潔。

艾蘇潔跳起、閃開，往一邊收拾雜物。

老爺子對某位熱情的工作人員印象深刻，趕著寒喧，並喝斥孫女：“叫人！越大越不懂事，還市一中高才生，書讀狗肚子裏去了？”

艾蘇潔轉過身，木著臉道了聲：“沈小姐早。”

艾爺爺愕然，沈明婉大怒，“小姐”在豐城不是什麽好稱呼，通常人們喊做皮肉生意的女人為“小姐”。有一瞬，沈明婉想甩艾蘇潔一個大耳光，但這麽一來，別想請艾常平夫妻幫她的忙。而且昨晚她聽到一兩耳朵，死丫頭從小“德智體全面發展”，是校運隊的，丫先前跳起來的靈活勁也旁證了這點，就算豁出去甩耳光，恐怕吃虧的反倒是自己。

既然必須忍了這口氣，沈明婉索性裝成沒聽出來，越發關心地詢問：“你這是怎麽啦？臉色不大好啊，不會是病了吧？”

艾蘇潔一陣惡寒，這女人想找死？她倒想成全，但她還不能肯定末世是夢是真。中考結束後她放任了自己一陣，看網文看的昏天黑地，其中有末世文，也許是自己神經大條、延遲到這會才發噩夢。

不管是真是假，她沒必要強迫自己應付討厭的角色，姓沈的求打臉，那就打！

於是她唇角一披：“臉色要怎麽好？我外太婆去了，難道我這個曾外孫女喜笑顏開才算對路？沈小姐，不會說話你閉嘴，慢走不送！”

沈明婉再也忍不住，正要發作，瞥見艾老爺子老臉扭曲。

哈！小賤~人把自己的爺爺也罵進去了，剛才老爺子滿臉堆笑招呼她呢。

就見她手捂嘴，仿佛不堪打擊，腳一跺、踉蹌而去——不是不想留下看熱鬧，而是怕她留在這兒，艾老爺子會給孫女留點面子。來日方長，以後和小賤~人的父母混熟了，隨便挑唆幾句，叫小賤~人吃不了兜著走！

其實她的擔心是多餘的，艾老爺子脾氣梗直，俗稱爆仗脾氣，才不會在外人面前給孫女留面子，盛怒之下口不擇言，連“下作私生女”都罵出來了。

艾蘇潔苦笑，某種意義上她確實是私生的，父母是合法夫妻的私生女。

原因嘛，她老爸老媽在高中時代鬧早戀，這種事父母能答應嗎？學校能答應嗎？兩個早戀分子卻不受教，公然私奔，高考成了浮雲。等家裏人找到他們，芳齡十八歲的蘇姜莎已經在坐月子！小夫妻沒到婚齡，四年後才領證修成正果。

有此前因，公婆嫌兒媳、岳父母不喜女婿的根由種下，都認為自己的孩子被兒媳（女婿）毀了。原本好歹成了一家人，往事總會隨著時間淡去，但蘇姜莎是獨生寶貝，才不肯當受委屈的小媳婦。艾家希望她再生一胎，她也不肯。

艾爺爺艾奶奶非常惱火，人家一方是獨生子女，都追著要指標再生一個，小夫妻兩人都是獨生子女，嬌氣的兒媳竟不肯生，無法原諒！

蘇姜莎還委屈呢，懷孕苦，生育痛，帶孩子磨人。那時婆婆不管她，母親還沒退休，想幫也幫不了太多。至於婆婆許諾幫帶第二個孩子，她才不願把孩子放在討厭她的公婆跟前長大。她也不相信公婆有這個時間，艾家的太字輩子老人最後一個過世是現在！娘家差不多，太字輩老人走光是去年秋天。去年她多大？已經三十二歲了，女兒讀初三，正緊張地準備中考，接下來的三年是迎戰決定命運的高考。她這個當媽的應該照顧好女兒，哪有空再生一個孩子。

公婆對兒媳不滿，少不了向親友臨居抱怨。豐城是一個二級市，不像大城市人們不大管別人家的事，老艾夫妻罵孫女是“私生女”，也就免不了傳到學校。艾蘇潔頭頂這麽大的光環，在學校沒朋友，倒是錯有錯著，不用分心了，人家玩耍她看書，成績很不錯。她體育棒也與此直接相關，特麽罵幾句，當耳聾；想開打，放馬過來！

挨罵這種事，聽多了必定無感，艾蘇潔端坐椅上聽罵，神游太空——如果真有末世，她要做的最重要的事，是保住慘死的母親。

至於仇家，誰記得誰啊？她從不記仇，有仇就報！她多麽善良，無比善良，點枝蠟保佑他們別自己撞上來，她保證不去尋仇，沒空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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